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敬畏生命，時時感激擁握豐盈的人，才是有福的。
我奮力睜開即將下垂的眼皮，望了一眼壁上的鐘，長、短針都在３和４之間，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；產科室恢復了平靜，白白的手術燈將白白的瓷磚壁照得好蒼白好蒼白。方才大聲啼哭．滿身通紅的小娃兒已被送到嬰兒室，媽媽有護士小姐照料著。而我必須先稱好胎盤的重量，再補上一串的記錄之後才能休息。
胎盤和臍帶的溫暖，透過手套傳到我的雙手，一刻鐘之前，它還溝通著兩個生命。如今它已完成十個月的使命，它將不復被記憶，僅僅在每個生命的肚子當中，留下小小的印記，多麼奧妙啊！每次捧在手上，總是感受到一股生命的脈動，震撼著我的心靈，就像是二十年在外流浪的遊子，歸來看到老家大門那般，不由懷想起親愛的母親！
「林大夫！麻煩您看一下待2床的病人！」醫院裏，人的姓名、稱呼已不重要，床位、號碼就是你的名字；似乎不太尊重病人，但在效率和習慣之下，號碼仍然是一直被使用著，何況，姓名只不過是另一種符號罷了。
「好，我馬上過去。」那是個年輕的「準媽媽」，幾小時的規則性陣痛，已令她忍受不了而淚流滿面，但是她仍咬緊牙關撐過每一陣苦楚；旁邊呵護她的是個緊張的「準爸爸」，兩隻堅強的大手緊緊握住他嬌弱妻子的小手。他幾乎每隔五分鐘、十分鐘就來「問候」我一番，我諒解他──一個緊張兮兮的準爸爸，也必定是個疼愛妻子的丈夫。
子宮口已幾近全開，我毫不猶豫地下令：「送產台！」於是她被推離了那雙有力的大手，而必須獨自熬過另一段艱辛的產程。
產科室又有了生氣。三個人──一個實習醫師、一個護士、一個待產婦──都同樣在期待著第四個人的來臨。等待本身是一種痛苦，可是想到那是一種富含希望的等待時，它已成了愉快的負擔了，經由精密儀器，我聽到了強有力的胎心音，那是一個健康的新生命，正在企圖通過一道瓶頸，從依賴到卓然獨立，從寄生到自力更生。
又是一陣呻吟，我指導她如何摒住呼吸、如何深呼吸、如何在痛楚的瞬間有效的發出力量、如何避免無效的出力以獲取片刻的喘息……。我把我的手讓她抓著，那只是為了她的無助，給予一點點小小的精神支撐，但她握得好緊好緊；我明白，這就好像我們身陷激流當中，忽然抓到了一支樹枝，我們當然會緊抓不放的，因為這項支持正是我們獲救求生的希望所繫啊！
規則陣痛的頻率，不知怎地減緩了下來，我仔細聽聽胎心音還是正常，或許是小生命的徬徨吧！不痛的時候，她可以休息，我也可以休息，但這只是「暫停」，不一會又繼續下一回合的「奮鬥」。休息的當兒，我想起了用錢幣聲響催生的笑話，她也露出了一絲微笑。
眼睛好澀，揉了幾下還是想睏，我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讓兩眼輪流工作。或許是責任感的驅使，我的神智仍然出奇的清楚，雖然徹夜未眠。
期待中的那一刻終於到來，我電話通知了主治大夫，然後作了最後的接生準備，令人欣喜的，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寶寶順利地來到人間，時間是早上七點三十分。那個飽受痛苦煎熬的媽媽綻開滿足的笑容，無力地道聲謝謝大夫，我報之以讚賞的微笑和一聲恭喜。一切的辛苦，都獲得了補償；新生命總是帶來了欣悅和歡愉！新爸爸雀躍地衝進了產房，然後很無奈又不甘願地被趕出去，他的太太還需要觀察一陣子呢！
年輕的爸爸送來了冰淇淋蛋糕以示感謝，我們分享了他的喜悅和快樂，事實上我們只是盡了自己份內之責 ，但在人情上是無法拂逆那一番心意而拒絕他的禮物的。值得欣慰的是，在這最新最年輕的醫院裡，有一個很好的原則──一律不收受紅包。一個真正以愛心和耐心照顧病人的大夫，他的付出豈能以金錢來衡量？ 每一次的拒絕，我都疾言厲色地威脅著：「再不拿回去，以後再也不照顧你了！」這樣的威脅一向很管用。
三個月之後，我輪換到內科實習。有一天，當我經過兒科門診走廊時，一聲「林大夫！」使我停下了腳步。「還認得我嗎?」喔！原來是那位年輕的媽媽，抱著胖嘟嘟的寶貝兒子，來作健康檢查和預防注射，碰巧看到我走過。寒喧了一番之後，她塞過來一包東西：「請您收下，這是我回娘家特地帶來送您的花蓮名產。」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，她的感謝居然延伸到三個月以後的今天。她本來可以忘掉的。但是她卻還記得那個陪伴守候她度過漫漫長夜的小實習醫生，多麼讓人覺得溫馨！
敬畏生命。時時感激擁握豐盈的人，才是有福的！表露感激的心懷就像花蕊逸出的清香，即使在寒冷的天裏，也令人惑到舒坦和溫暖，不是嗎?
（68.8.20.於金門）
（附記：本文是兩年前於長庚醫院實習的小感觸之一，謹以本文獻給親愛的母親──她賜予我今日的所有。）
（發表於長庚醫訊）
眉批︰二十八年前的文章，三十年前的往事，過程仍歷歷在目，當年的小實習醫師早已滿頭華髮，回憶像拼完成的圖再拆散一樣，總要重新回味拼湊，讓內心再度充滿年輕的感覺真好！（96.1.8.）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