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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電圖監聽器綠色小螢幕上，一道白光點帶動的線條，隨著病人心跳聲，規律且重複地畫著心電圖形，「叮——滴！叮——滴！」的聲音，在夜裡顯得特別清脆。
加護病房裏唯一的病人，正徘徊於生死邊緣。交班下來就說是個很麻煩而且不太有希望的病例。病房內全套急救必需的裝置都擺滿他的床邊，他就躺在正對著護理站、觀察最有利的床位，賴著人工呼吸器，胸部生硬地起伏著。
病人，男，三十四歲，患了年輕型糖尿病，一直沒有好好控制過，幾天前染上感冒，就此一病不起，被送到急診室時，意識已完全昏迷。各項檢查結果顯示病人已有敗血症、腎衰竭及代謝性酸中毒的現象，其中任一併發症即足以致命，何況他集各種惡劣狀況於一身！
我仔細翻閱了病歷資料，令我慨歎而特別注意的理由是：他是一個韓國人，一個有兩個子女的父親，同時也是一個遠渡重洋負笈我國某大學法律系研究所的學生。
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是很微妙的。昨天之前，彼此全然是陌生的，今天，病人卻把生命託付給了醫生；醫生沒有選擇或拒絕病人的權利。醫生的天職就是治病救人，即使是毫不相干的人，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，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面對這個孤伶伶無意識無知覺的異國旅人，我心裡卻有著比「普通病人」更感動更關切的情緒，而想像、思索他曾經擁有的一切。他必定是懷抱著一顆年輕的心，充滿理想、抱負，才不遠千里來到此地深造的吧！別了故鄉，別了妻兒朋友——他們一定寄予深切的祝福，他們也必定朝暮盼望著他早日學成歸國還鄉的吧！而他卻靜靜無奈的躺著。
我想起一段古人的詩：「可憐無定河邊骨，猶是深閨夢裏人」。他雖非征人，渡洋留學，與征人何異？他雖非枯槁，毫無所覺，與枯槁何異？一通越洋電報將帶給他的妻兒何等的震撼！何等的悲慟！
三位衣裝齊整、態度謙恭、表情凝重的韓國大使館官員在病人入院後不久趕到，關切自己國民的心情溢於言表，在了解病情嚴重，希望渺茫的情況之後，一再要求我們全力救治，讓他支撐到和親人會最後一面，他的妻兒正趕辦出國手續，預計兩天內可以趕到……。
進步的醫學儀器製造了不少「植物人」——擁有生命，卻無法感受生命、體驗生命，依賴機器維繫著呼吸循環，卻喚不回來絲毫的知覺靈氣。如此的生命具有意義嗎？沒有人曉得。無論如何，醫生沒有權利決定一個「人」的生死，所以我們不能拔掉呼吸器的管子。
眼前的病人並不單純是個「植物人」，嚴重的感染及腎功能喪失隨時可以令他呼吸停止，心跳停止。對於那項要求，我們是一點也沒有把握的，只能盡力而為罷了！
如果沒有心電圖監聽器，很難讓人感覺他還是存在著的，呼吸器一呼一吸的運動著，除了偶而傳來喉頭的痰阻音外，他沒有任何聲息。曾經明亮的瞳仁已然失去光澤，一塊濕紗布覆著他的雙眼，以防止角膜乾燥。
他的四肢，軀體就像靜物一般，擺設在床舖上。所有的色彩、所有的光輝、所有的激盪、所有的一切一切，對他而言，已經都成了過去式了。
紅燈亮起，一聲「滴——」的長音，劃破了凝滯的空間，我飛快奔去，用力地往前胸一捶，隨即做幾次心臟按摩，在他的左胸費勁地壓著。總醫師熟練地指揮護士小姐打強心劑、增壓劑……螢幕上平坦的線條終於回復原來的跳動起伏，他的心臟又跳動了！我興奮地觸摸他強有力的脈搏，雖是藥物的功效，畢竟他的心臟還能有節奏地跳著。
可是一個鐘頭之後，同樣的情況又發生了，我們明白，死亡的陰影已經逐漸籠罩了他。
到第四次急救時，強心劑和心外按摩都無法激使他的心臟回復跳動，於是總醫師下令用「電擊法」來刺激心搏，成功了！但是沒有維持多久，又停了——。
就這樣，停停跳跳，跳跳停停，到第十次，我們都已疲累不堪。基於一項承諾，和他頑強不妥協的心志，我們依然一次再一次從死神的手中挽回了他。
那是一個何等不屈的靈魂！他曾極力和命運對抗，為的是感知親人的最後一眼，所以他堅持著……。
從他身上，我生平第一次經歷到生命的韌性是如何的強硬。終於，在第三十四次（和他年齡相同的巧合）心跳停止後，他接受了上天的安排，不瞑目遺憾地走了，這一次是永遠的停止，任憑多次的電擊，依然無效。
我立在他身邊，望著他的皮膚漸漸變成蒼白，撫著他的肢體漸漸變成冰冷，默默祝禱：安息吧！陌生的異鄉人。
沒有和他談過一句話，我卻了解他所作的努力。他教導了我：只要有一股不被擊倒的意志，我們可以將生命的潛能發揮極致。如果他能知道，曾經給予一個實習醫生莫大的啟示，他飄搖的孤靈應該覺得幸慰吧！
（68年9月發表於金門建國日報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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